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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之末

序章之末 · 八

  格奥尔格·蔡特拉斯上将遇刺后,卡尔·蔡特拉斯决定用最暴力的手段终止政府与黎明工会的僵持。他不再规定侦查和逮捕时的各项准则以免伤及无辜,也不再放纵他的任何一位手下领着国家的俸禄沉浸于声色犬马,一时间治安松散的工业区成了被日夜坚守的阵地,决战就这样提前开始了。

  在国安局军队开始大规模搜查赤色分子的第三天,位于城东部的军械库遇袭,战争终于爆发。一开始游击队仅仅占领了以朝阳书店为中心的一小部分区域,使得弗拉基米尔·马特洛索夫警官被迫更换了办公处所,最终他们攻占了政府大楼,并在第二天宣布新政权成立。

  消息是混乱的,无论是红区还是蓝区。有时卡尔·蔡特拉斯会接连两天在两个相隔数百里地的据点被革命军枪杀;李星火曾在政府官报上被活捉两次,每一次都宣称已被处决;在廖丽娅·苏里科娃向政府大楼发动进攻的前一天,生病没能参加会议的薇妮拉·舒博兰登险些被当做牺牲。

  卡尔·蔡特拉斯上校死后一个半月,黎明共和国宣告成立。在公审大会上,弗拉基米尔仍然能回想起他为卡尔安葬的那天,那时他的军队由于一次严重的兵力误判被包围,并在游击队撤走的前一天牺牲。当弗拉基米尔·马特洛索夫警官带着他的部下试图恢复此地的治安时,遍地的尸体让他明白了什么是战争。他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尸体。他先是晕眩,然后抑制不住的干呕,在收拾干净现场后便从此失去了对鲜血和屠杀的反应。他先是宣布戒严,挨家挨户排查每一个可能与游击队有联系的可疑分子,并下令把查到的人全部枪决。他的部下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残忍的弗拉基米尔·马特洛索夫,他们猜测他疯了,却更不敢违抗疯了的上级的命令。一个月后,当游击队再次回到这片弥漫着恐怖氛围的辖区时,愤怒的居民们扛起枪杆子自发组成队伍活捉了弗拉基米尔,并在逮捕过程中险些把他当场掐死。游击队的领袖廖丽娅根本无法相信群众口中的恶霸官僚竟是弗拉基米尔·马特洛索夫,直到弗拉基米尔最后被枪决,廖丽娅仍然无法将他犯下的罪行与他曾经优雅温和的作家形象联系在一起。廖丽娅在见到被捕的弗拉基米尔时同样吃了一惊,她看到他眼底的忧伤和温柔荡然无存,浅蓝色的眸子如同结了冰。一见到廖丽娅,他就出言不逊地指责她背叛了卡尔卢沙,俘虏他的几个人见他完全没有作为俘虏的意识,用枪管推得他踉跄两步,险些摔倒。

  “我从没背叛他,他也没有背叛我。”廖丽娅耐心解释,就像是对一个还不明事理的孩子,“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不能用谁对谁错和谁辜负了谁来解释。”

  日后,当弗拉基米尔即将被枪决时,他仍然会回想起廖丽娅的这句话。他自始至终寻找着正确,最终在被子弹击穿的那一刻发现只有自己错得无法挽回。他将在失去呼吸的一瞬间重新走完他的一生,他将在刘趋翌的档案中、在陈新阳写了又烧烧了又写的记录里循环反复无数次他的一生,他将一次又一次意识到他的错,一次又一次重复他的错,直至若干年后他的姓名被彻底遗忘,他的悲剧仍然不会终止。

  在处理尸体时,弗拉基米尔特意把卡尔·蔡特拉斯安葬在一片桦树林里,令他永远与阳光和晨露为伴。蔡特拉斯家的孩子应带着荣耀在战场上牺牲,卡尔·蔡特拉斯上校绝对无愧于他的姓名。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几乎就要忘却他并非将军的亲生儿子。他为了克服他的恐惧与生活战斗了二十余年,最终在一次致命的失败中获得了永恒的荣耀。

  而他的老对手廖丽娅就没有这样的好运。大元帅廖丽娅·苏里科娃的一生将比任何一位将军更加光荣,却更加荒谬:她曾经武装起只有十几人的部队,这十几人中只有她活到革命之后;在二三一五年起义中她险些被捕,最终在另一个五月把红旗插上国会大楼;她曾与国安局领导人格奥尔格·蔡特拉斯将军的义子建立深厚友谊,却连他的葬身之处都无从得知;她逃过三次暗杀,官至国家元首,却以叛国罪名被捕,在一个下着雨的八月被秘密处决。若干年后,史学界将会质疑她的存在,因为他们无法找到她留下的痕迹,在华氏四百五十一度之下[1],人们终究没能留存住记忆。

  在廖丽娅·苏里科娃元帅被处决之前,面对以得胜者姿态俯视着她的薇妮拉·舒博兰登,她只是用怜悯和悲哀的眼神看着她,用恳切的语气对即将要将她处决的暴君说:

  “薇妮拉,我的好同志,我并不是想要取代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成为一名红色沙皇。你曾经是多么善良美好的理想主义者,请不要被权力迷昏了头啊……你看,从古至今没有哪个独裁者会有好下场。”

  “不,您低估了我的权力。”暴君带着嘲讽眼神冷笑着回答,“现在您应该称我为法西斯,因为即便如此我也会是那个受全国人民敬仰的元首,沙皇?那个因为软弱被取代的老头衔可并不适合我啊。”

  “……你背叛了革命。”

  “为什么?被以叛国罪逮捕的可是您啊。”

  然后薇妮拉对廖丽娅开枪。失败者安然接受死亡,胜利者却在开枪的一瞬间被刺骨的孤独感笼罩。在除掉她最后的反对者之后,独裁者极夜已经孤独得连一个敌人也没有剩下了。她望着用一种并不优雅的姿势躺在地上的元帅,由于行刑者在开枪的瞬间仍抑制不住颤抖,子弹击穿的是死者的胸膛而非头颅,地上的尸体仍然保持着基本完好的形态。得胜的暴君跪坐在她所战胜的那位元帅的身前,仿佛在这场持续三年的权力斗争中她才是那个失败者,她凝视着死者已经变得浑浊的蓝色独眼——她的义眼在被捕时就已经被摘除——一时间想用手中的枪一并终结自己的生命,她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她本能的表演。

  “苏里科娃大元帅,”她呼唤死者的头衔、姓和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廖丽娅,列娜[2],为什么您要与我作对,为什么就连您都要背叛我,”她的话逐渐被抽噎声撕碎,她明白她在哭,但她仍然没有放下强硬的质问语气,“为什么您要逼我逮捕您杀死您,您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你想保住你的位置,想继续用你的元帅军衔发号施令吗?现在您死了,您的计划彻底破产了,您该满意了吧!”

  在那之后,薇妮拉似乎变得谦和拘谨,再也不像曾经那样狂傲,她更加机械化地发布着她一个又一个残忍的命令,与她每况日下的健康状况斗争或妥协,直至某日在例行的演讲中当众昏迷,没有人会想到她的身体已经病入膏肓。她拒绝了私人医生的治疗,日渐一日地享受着肺病吞噬其生命的痛感,她想到,自从她在十九岁那年的雪地里逃离了过去,只有痛苦——失去同伴的痛苦、被欺骗和背叛的痛苦、重伤和恶寒在她身上刻下的后遗症的痛苦恒久与之相伴。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她用各式肮脏手段得到的头衔和声誉逐渐被病痛抹去,却只能年复一年做无意义的挣扎。她仍旧是共和国的领袖,就连她最后的几位同志也无法想出她为何任由病情恶化却紧紧攥着她的权力和地位,人们纷纷推测在她死后是否会复现当年的权力斗争和大规模清洗,又在恐慌中不了了之。最终那位以代号为姓名的冬月总理——她曾是革命者中间的保守派——终究是冒险与安全部部长刘趋翌策划了一次政变,而政变的结局甚至不需要猜测,靠在办公椅上的薇妮拉·舒博兰登已经几乎失去了作为领袖的威严,苍白的面色和病态的红晕让她更像是小说中的柔弱女性而非大势将去的独裁者,见到带着武器“求见”的冬月一行人,她甚至连说话都十分艰难,冬月看向她办公桌上还未干透的红色血迹,正像她那双赤红的眼睛,她正想说些关切的话,薇妮拉却哑着嗓子直奔主题:

  “共和国的新领袖,杀了我。”

  冬月没有想到她会发出这样的请求,犹疑着不知着是否是无法揣摩的独裁者的计谋,而站在她身后的刘趋翌一直没有把视线从薇妮拉的脸上移开,她注视着薇妮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向冬月请求死亡,那人眼神里从未消失过的敌意已经被病痛磨损成了孩子一样的不安和恐惧。还未等冬月回复她,薇妮拉抬手拨开她耳侧的金发,强作着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拿起钢笔,例行公事一般:

  “文书在哪里?”

  刘趋翌想要回答她,打趣的话还没开口就胡言乱语般脱口而出:“真是漂亮……薇妮拉,像是个艺术品……”

  薇妮拉没有听清,或是故作没有听清,她接过冬月递来的文书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名字,就像是一次屈辱的投降仪式,她咬着嘴唇,竭力抑制住泪水,几位不速之客沉默着看着她,她的笔停留在最后一个字母上,留下一处黑色的墨迹,她又颤抖着把文书递回给冬月。

  冬月的目光扫过文书上的每一个字,在最后那个墨点上停留片刻,下了她作为新任领袖的第一道命令:

  “带她去休息。”

  刘趋翌这才把视线转到她的共谋者身上,冬月的红瞳仍然平淡到看不出任何情绪,那是她最不喜欢的神色,却单单出现并凝固在她一直以来的亲密伙伴冬月脸上,后者的眼底永远空有热烈的色彩却看不到一点温度。刘趋翌当然明白,自从冬月被冠上冬月的名字——这意味着上一个“她”已经死亡而被嵌入脑中的芯片取代——她就再也不会做出任何违背她固有程序的事情,这让她一直以来被刘趋翌称作“老顽固”:这称呼确实不算过分。

  冬月确实没有想到薇妮拉竟然在数日后自杀,她自以为她的安排可以让几近病危的薇妮拉平稳度过一段没有猜忌也没有斗争的日子,而当薇妮拉的看护人发觉此事之际,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体征。死去的薇妮拉躺在床上,在她的脸上仍然可以看出几分病态的美,铁灰色的双眼紧闭却看不出任何痛苦的神色,像是安稳地睡着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痛苦——在她由于药物作用意识模糊之际,她回顾着自己如何与恐惧斗争,直至杀死廖丽娅·苏里科娃的那一刻才彻底屈服,此时她已经成为了一具空壳,甚至无法找到活下去的意义,当备受爱戴的总理冬月剥夺了她的职位把她软禁在家,她甚至感到解脱,感到死亡一样的解脱,于是她在病痛将她彻底吞噬之前抢先一步了断了她的生命,这是她悲剧的一生中唯一值得感到高兴的事情——她终于可以掌控自己的生命。

  在后世史书中,人们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这位悲剧的独裁者,有无数野史或是几乎纯粹虚构的故事使用她的名字,却与那段颇有争议的历史毫无联系。当陈新阳在他为自己构建的梦中重复着一次又一次他几乎已经淡忘的故事时,也不免提到那个当时正值权力巅峰的独裁者,他写道,薇妮拉·舒博兰登或许是一个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的人,她在对他人的恨意中浸泡着,因此从未有过安全感。他停笔看着他写下的字迹吃了一惊,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写下这样的话,他连忙点火烧毁这一段不该写下的内容,却在慌乱中打洒了放在桌上的茶杯,瓷杯摔在地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碎片四散开来。陈新阳一时间忽然僵住,只是看着纸面上扩散的水渍与墨迹融合成铅一样的灰色,如同薇妮拉那双永远充满敌意的眼睛。

  他捡起地上的碎片,不假思索地用它锋利的边缘一次次割开自己腕处的皮肤,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到地上,在凝滞的时间里迅速干涸成黑色。当陈新阳重新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后,他只见到黑褐色的创口、黑灰色的纸页和地上不知是已经凝固的血迹还是洒落在地上的黑色茶叶,而在四散开来的破碎瓷片当中,只有一片静静躺在桌面上,沾着黑褐色的痕迹。

  他先是惊诧,随后站起身来,放声大笑。

  红色是黑色,红色会成为黑色,红色本来就是黑色,红色一直是黑色。[3]

  于是他放声嘲笑着曾经那个愚昧的乐观者,他流着泪笑着,他喊道:

  “哈哈……弗拉基米尔·马特洛索夫,我们多长时间没有喝茶了?快把你的‘red tea’[4]拿出来,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

  他笑自己也笑弗拉基米尔·马特洛索夫,他笑他们太轻信,笑他们太年轻,笑他们年纪轻轻就赌上了自己的一切,他笑他们此时已经一无所有,就连他们的名字——谁能说那还可以被称得上是他们的名字呢?[5]


[1]:华氏451度是纸的燃点

[2]:廖丽娅的昵称

[3]:“红茶”在英文中为“black tea”,同时血液凝固后的颜色是黑褐色

[4]:同[3]中“black tea”典故

[5]:二人的命运已经和他们的名字相去甚远(Vladimir意为“掌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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